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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杨派弟子孙毓堃讨论《长坂坡》“抓帔”问题
为了《长坂坡》中糜夫人投井的时候，赵四将军是否应当抓帔，这是评戏家及内行人的一个煞费研究的一件材料，鄙人为了这件问题曾经在各报纸上发表过两三次，提出来以供方家商磋，始终亦未得出结论来。昨在友人处得识孙毓堃，关于抓帔一项，孙君颇有见地，虽不深奥，出之于梨园行中人之口，也算大不易易了，兹特再重申。
旧话曰，《长坂坡》原分两派，一曰俞派，一曰非俞派（北京呼之曰外江派），两派中非俞派的年龄稍长。五十年前之《长坂坡》或有以小生扮者，王桂官演过，以未见故不论。就常见者，京伶瑞德宝、马春樵均属于此（乡下野台子如此唱法，与昆弋班大致相同，民七八之交荣庆社鼎盛时代，当出演于鲜鱼口小桥畔天乐园，王益友饰赵云，侯益才饰糜夫人，唱高腔，海报书《三国志》，由张飞与孔明打赌三闯起，中含夏侯败阵负荆请罪，至子龙救出后主为止，后因高腔不受欢迎而辍演。皮黄中此剧，疑是由昆高套取出来的。彼所谓俞派者，实俞菊笙老板。又对照《三国演义》原文，从新编了一编，俞草创于先，杨贤徒小楼随而润色，遂把这出给唱红了，大有把外派《长坂坡》赶出北京城圈子之势）。瑞君早已离京，春樵以派别不同，配角不通路子，所以近年也搁起来了，总之在京市里要想再看看差样儿的子龙救主就是一件难事了。
程继仙、徐碧云之《长坂坡》
这两派最易看出来之点，第一就是俞派单上，外派双上。单上者，刘备西皮倒板后，接踵上龙套、简雍、糜子仲、甘糜二夫人、赵云等，随后张飞帘里大喊“众百姓休得落后 ”，八个杂角引出黑脸的来；双上就是张赵同刘等一齐出来，一边一个分侍左右。第二就是糜夫人死后，俞派仅仅地以手示意，暗谓已将幼主藏在甲里，以后柳林中遇见刘备，才有“ 此时大约性命休矣，咳咳他倒睡着了”之句；外派则把刘少主露在外面，两派相较，确乎是俞派较好，非左袒也。
至于抓帔与否，在同一隶属于老俞帜下之两大弟子，杨小楼、尚和玉就各持一说。此地本是杨老将的势力，当然是人人抓帔。十几年前在开明戏院看老尚和梅大王合奏，就没有这一抓。散后愚下到了后台，请教了一番尚翁的理由。最重要的是赵四将军力敌万人，如果抓得着帔，一小个糜夫人也跳不下去。他的门人朱小义等，谨遵师范，俨然分成杨尚两家了。尚翁虽然说得有理，但是杨门徒弟，亦断断地不会叫旁门给征服了。即按杨老将说，一出戏最精彩的就在这儿，全仗这着要菜呢，如果配上当年的王教主瑶卿，那更是一绝了（鄙人由民元二十年的工夫，大约一共看过杨氏二十八次《长坂坡》，配刘备的李顺亭、鲍吉祥、许荫棠、贾洪林，以贾狗最好，夫糜夫人的梅兰芳、尚小云、孙喜云、吴彩霞、王瑶卿，谁也不如王教主）。跑箭圆场的绝技，有口皆碑，抓帔时夫人已近井口，赵云瞥见，急近前把她揪住，不得已向后退几步，毕竟求死心已决，再碎步向前，终至于一踊而下。
杨小楼、钱金福之《长坂坡》
愚意此点应具两种眼光来观察：一、就戏体而言，戏之为物，当然以美为前提，情节曲折，情绪紧张，均是美的表现，假如赵将军在一回顾间，夫人已经下去了，便觉索然寡味，在这一刹那间时，急趋抓住衣领，互相挣扎，此时观客心理敢保谁也不愿她死，几千百只眼睛，聚齐了视线在二人身上，紧张到了十二万分了，忽然缓了一缓，硬把她给揪回来了，场面上的乱锤，添助了不少的豪致，到底没有挽救过来，不但曲折有趣味，并且又加了很多的紧张，是一幕绝妙的惨剧；二、就戏理上说，可真中了尚和玉的话，有些勉强了，这可不是滑头话。
孙毓堃是唯一的杨老将入室弟子，梨园的老内行，愚下就拿着以上写的那一番话对他细说了一遍，并且请教请教他的高见。毓堃不假思索率直地答曰：“帔是非抓不可，抓帔是赵云对于糜夫人最后的强制执行式的阻谏（注：这几个字似乎有点费解，换言之，就是赵云力劝夫人同见主公，夫人不肯，仿佛有如果再不听谏，我就要强制执行，硬逼着上马了，逼她走，离开战场危险地，是为保全她的性命，抓帔，也是为保全她的性命，故云），非如此写不透彻赵将军之忠，但是这场似不宜于过于地讨台下的好（笔者注：言外即夫人不应退而再进也），应当抓住后稍事挣扎，就跳了下去。”
孙毓堃之《长坂坡》
仔细想想，并不是孙君鼠首两端。杨尚兼顾，窥其发语之迅速，知其为胸有成竹者。后又论末场掷人形一事，孙谓“乃杀人如麻，不但血肉横飞，甚至死尸都飞到半空中，写战争激烈，亦是写赵云之勇也”，又谓：“前半段在未曾找着阿斗以先，赵云是拼命向曹营人群里钻，为觅主也，后半段找到了阿斗，逢敌就躲避，为护主也”，云云，确有见地，不可不大书特书地褒扬褒扬。
（《立言画刊》1940年第103期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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